一位叫“莲仙女史”的清代女子眼中的《红楼梦》
2021-05-18 13:49:18    浏览:2239返回上一级


文/毛誉澄



长期以来,女性在中国古代文学的创作、传播与批评环节所占有的一席之地,时常不甚为人所重视。在晚清洪秋蕃《红楼梦抉隐》中,有一些关于当时女性对《红楼梦》进行阅读、批评的内容。最引人注意的,是一位被称为“莲仙女史”的女子。

 


在现代学术研究范式确立之前,红学研究主要是评点和题咏,脂砚斋、王希廉、张新之、陈其泰等人的《红楼梦》评点都得到红学界的广泛关注,但清人洪秋蕃的《红楼梦抉隐》却少人问津,不失为一件憾事。洪秋蕃(约1815-1884),浙江昌化人,晚年随其子昌言寓居粤西时成此书。《红楼梦抉隐》大概在三十五万字到四十万字之间,被冯其庸先生收入《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


在《红楼梦抉隐》中,“莲仙女史”的名字经常出现,并往往伴随着一段其对《红楼梦》的评论。胡文彬先生对这一人物进行了一番考证,得出“莲仙女史即彭莲仙”的结论。《长沙县志》记载:“《听雨楼集》彭莲仙著,莲仙,藻汀女,善邑熊传诚妻,年二十三而寡,诗情幽艳。”其后还有一段应为对《听雨楼集》进行评论的文字,末两句为“填桥有鹊水漫漫,夫婿分离一面难”,由此可知集中应不乏与相思离别有关的作品。



洪秋蕃在评点中,对莲仙女史也有一段有如人物小传般的介绍:

 

莲仙女史,湘人,貌秀曼,善修饰,见者惊为画中人。性慧而豪放,喜读书,工吟咏。雅爱《西厢》、《牡丹亭》词曲,背之成诵。尤耽《红楼》,手一编,虽病不辍。初名怜纤,以凌波纤细而可怜也。一日,妆成揽镜,自睇其影,曰:“似这般袅袅,似这般婷婷,岂仅纤纤双瓣可怜哉!着红裳而愈艳,濯秋水以弥鲜,槛外莲花,曾何多让!”由是改名莲仙,盖取《拾遗记》中不戴金莲花,不得到仙家之意。


年十七,遇人不淑,居陷阱者三年,毁裂容裳,几至瓶坠簪折。会余救得脱,如芳兰之萎而复苏也,因谢以诗曰:“君是金铃妾是花,三年零落感萌芽。买丝不敢轻描绣,模仿平原恐有差。心香一瓣爇来诚,豆蔻空含脉脉情。自愧蒹葭难倚玉,与君添个女门生。”于是自称女弟子。时以诗札见示,《红楼》见解多可采,惜日久不甚记忆。其所说,往往误入余腕下,莲仙见之,得毋谓仆拾其牙慧乎。


一次有人对洪氏评论《红楼梦》所持的观点提出质疑,莲仙女史从容应答,洪氏这样记述自己当时的反应:“余笑曰:莲仙不独善读书,且善窥吾之读书。”善于读书,是一位师长对弟子极大的褒奖,善于学习自己读书的方法,更是一位老师对学生得到自己真传的肯定。让洪氏戏称自己在《红楼梦抉隐》中“拾其牙慧”的,就是这样一位聪颖善思的“女门生”。

 


《红楼梦》第一〇〇回中,对薛蝌动心的夏金桂在宝蟾的怂恿下,要去叫住在薛姨妈屋里喝了酒的薛蝌,问他为什么先前推说不会喝而不饮送过去的酒,让宝蟾去瞧着薛蝌后,她的表现是“打开镜奁,又照了一照,把嘴唇儿又抹了一抹,然后拿一条洒花绢子,才要出来,又似忘了什么的,心里倒不知怎么是好了”。


洪氏的《红楼梦抉隐》就此这样写道:“莲仙女史曰:如此刻划描摹,真是吮魂吸魄。此种文章虽盲左不能曲肖。余笑曰:非卿亦不能深知。莲仙流眉鼓嘴者再。”


莲仙女史以为,即使是左丘明,也做不到这几句话刻画人物的精巧。这并非她一人之见,《红楼梦》重要评点者张新之也以为,这段话“试问古今才人,更有想到此说到此者否”。


第三十回中龄官画蔷一节,莲仙女史以为龄官之所以如此,是“欲委身于蔷而不可得,故于无人处拔钗抠土,泣涕以写其属意之人耳”,对龄官这一女性人物形象暗恋贾蔷的心理把握得十分准确,亦可与此相参照。

 

《红楼梦》第七十七回里,贾宝玉探望冰清玉洁却蒙受不白之冤的晴雯的段落,用笔细腻,感情真挚,极为动人,冯其庸先生称之为“千古至情之文”,期间又有晴雯的嫂子偷听以及相中宝玉,意图勾引胁迫。《红楼梦抉隐》于此处有这样一段话:


莲仙女史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情耳,情不笃,虽为欢不乐。若夫我有心,彼无意,机诈刁巧,迫胁为欢,男施于女,且将凿枘,而况女而施之男乎?亦徒失身分而已矣。而或者曰: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亦且快意。此无聊之说也。盗之为盗,利在得财。不得财,何为盗?若盗得人财,入手脱去,虽白璧黄金也曾摩弄,亦何贵有此摩弄乎!或又曰:纠缠不得脱,事急且相随。虽止一脔之尝,不愈于屠门之嚼乎?不知无情露水等于过眼烟云,一度于飞,恩断义绝,亦禽兽之交耳。故男女之间必以情为重。苟有情焉,不必衾枕之共,肌肤之亲,而其一片缠绵悱恻悃悃款款之忱真令人死有余乐。鱼玄机诗曰:“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旨哉言乎!余按莲仙最重情,故其言如此。


《孟子·离娄下》有云:“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赵岐注:“几希,无几也。知义与不知义之间耳。”


孟子以“知义”作为人与禽兽区别之处,而莲仙女史不是以“义”,而是以“情”作为区别人与禽兽的标准,因此宝玉与晴雯之间未发生实际男女关系而具有的真情,提出“男女之间必以情为重”。



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历史系教授曼素恩,在其研究清代女性并获得美国亚洲学会“列文森奖”的著作中提出:在士大夫家庭里面,这种结发成枷锁的压力在夫妻双方是各用各的方法来逃避的。结了婚的男人通常给自己讨上几房妾侍,多生育几个子女,同时还到上至梨园行馆下至闾巷娼家的一些所在,或是寻找异性的知己,或是满足肉欲的要求。结了婚的女人只能书写——写寂寞、写烦闷、写孤眠的凄凉、写内心的怨恨和身体遭受的虐待。”“将思春的心情与伤痛感和独守空闺的苦楚交相敷写,确切地道出了绝大多数士族妇女人生中,痴情终将化为灰烬的命运。”

 

清代士人家庭的男性即使在婚后也可以在两性关系上拥有极大的自由,可以采取多种方式来逃避传统婚姻的束缚,而女性只能独自忍受这种婚姻带给她的种种痛苦。莲仙女史正是在这种男女性别处于权力上极不平等情况的历史背景下,发出了男女之间贵在双方以真情相待的呼声,并且表达了对贾宝玉这样有情男子在现实中出现的热望与期盼。这种以情相待、彼此有意的男女关系,其中已蕴含了两性平等的观念。


第六十四回中,贾琏偏要挑尤二姐吃剩下的槟榔,洪秋蕃记载道:“莲仙曰:男子好色,多捕风捉影。芳津微染,脱口即销,岂犹有秀色可餐乎?”

 

第六十六回中,贾琏向柳湘莲说尤三姐的亲事,“将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发嫁小姨一节说了出来,只不说尤三姐自择之语”,洪氏这样评点:“贾琏不说三姐自择,意盖以女子自择为丑行耳。庸讵知孟光亦自择梁伯鸾哉!不学无术,如贾琏何!”他以为贾琏不知孟光自择梁鸿,是不学无术之徒,并不以女子自择夫婿为丑行,在传统社会可谓惊世骇俗之论,这可能是受到了莲仙女史的影响。

 

在第七十七回的评点里,有这样的记载:


莲仙女史吊晴雯诗曰:“忠良自古多谗死,不道红颜亦如此。金钗领袖十二行,可怜遽作司花史。踏青昔上岳王坟,坟前缚跪长舌氏。长舌生能为厉阶,死后亦蒙万古耻。芙蓉女儿如有祠,白铁铸奸应亦尔。”


在诗中,莲仙女史表达了对晴雯蒙冤而死遭际之同情与悲恸,以及对进谗言者的愤恨与鄙夷,因人物际遇而有感于心,作诗抒情,以为凭吊,也应视为当时妇女有关《红楼梦》的诗歌发生的历史情境之一。



清代与丈夫王希廉同为《红楼梦》评论者的周绮,于《题红楼梦十首》的小序中写道:“余偶撄微疾,兀坐小楼,几净窗明,无以消遣。适案头有《红楼梦》小说,展卷数翻,为之失笑。是将人情世态寓于粉迹脂痕,较之耐庵《水浒》尤为痛快。盖大观园情事,淋漓尽致者固多,而未尽然者亦复不少。爰赋十诗,以广其意,虽画蛇添足,亦以假当真。”她感到大观园内所发生的情事还有未“淋漓尽致”的,因而在此之上再加吟咏,增添内容,“以广其意”,“以假当真”。


美国汉学家魏爱莲认为,这“提供了足够翔实的信息,使我们得以追溯、重构女性当时为《红楼梦》写诗的历史情境”,“与金逸一样,周绮阅读的是她丈夫的藏书,并非源自市面购买”。

 

《红楼梦抉隐》里有一则妻子阅读为丈夫所有的《红楼梦》的记载:


孝廉王某有婢姣好,欲作妾。妻不许,且防之严……王负气出书斋,被酒酣卧,妻出呼不应,坐待之。见灯下摊《红楼》一卷,为凤姐尤二姐篇。阅未竟,骨竦神动,怃然为间曰:凤姐岂复人类哉!侬胡为效之?反身捉婢来,促与孝廉寝,锁其门而去……旦启书斋,妻已奄至,曰:琏二爷昨宵如愿否?王不解,惭谢之。曰:郎君毋谢我,当谢《红楼梦》。


王孝廉的妻子有感于凤姐在尤二姐的一事上的的阴毒,反躬自省,决定不再阻挠丈夫纳妾,反而促成了丈夫与婢女。在这一事件中,王妻阅读的《红楼梦》确实是从丈夫那里来的。


当时的闺秀群体,除去以书信为载体、通过诗歌来讨论《红楼梦》之外,还会在家庭聚会上进行《红楼梦》的集体讨论:


昌言儿周岁,内子范氏设汤饼于庭,集裙钗之盛。席间因抓周之说而及宝玉,并及钗、黛,无不怜黛而恶钗,均可谓善读书者矣。有某如君更警悟,论黛曰:人谓黛玉丧生,为金锁所害,我谓绛珠仙去,实宝钗所成……又曰人谓宝玉与黛玉不成亲,其故有二:一则性情乖僻,一则身体虚弱。此贾母悔婚之言,似可据为张本。然其所以故,实不坐是。……又曰宝钗要结之广,可谓丝毫不漏……趋避之工,又非他人所能及……具此见解,可称《红楼》知己。……如君秀外慧中,制于大妇而郁郁,观其立言,固多借杯浇垒块,然自是确论,欣然泚笔而记之。


为庆祝洪氏之子昌言周岁,众多女性聚集一堂,期间因抓周而言及宝玉,进而引起了关于《红楼梦》的讨论。这位身为夫妾的女性,秀外慧中而受到丈夫正妻的排挤,郁郁寡欢,洪氏以为她所论钗黛,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


可见《红楼梦》之所以受到当时女性的广泛关注,也因为可以与清代闺秀的现实生活共鸣。



在中国古代,女性总体的受教育程度不如男性,不过女性在古代文学创作与批评上相较弱势的情况,并不能完全由文化素养来解释。

 

魏爱莲敏锐地察觉到 ,“《红楼梦》出版之后,在女性群体中引起了巨大反响;但是为之写诗的女子,大多都与袁枚、陈文述以及汪端存在着某种关联”,而这也说明了“她们拥有通向出版的最快途径”


《红楼梦抉隐》中的莲仙女史,不在那一小群在当时得获出版的幸运儿中,但她在儒学、史学、诗歌、戏曲乃至笔记方面,其实均有不错的文化素养。


在《红楼梦》第二十四回,红玉入怡红院为宝玉倒水,此后宝玉竟“留了心”,然而“一则怕袭人寒心;二则又不知红玉是何等行为”,因此“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洪氏写道:“莲仙女史曰:小红既思高攀,宝玉亦垂雅爱,相处肘腋之间,且不能一通情愫,可见遇合之难。《会真记》曰:‘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此宏誓大愿也,顾安可得乎!

 

莲仙女史随口引用《西厢记》,对宝玉与小红的关系抒发感慨,可见洪氏称莲仙女史的“雅爱《西厢》、《牡丹亭》词曲,背之成诵”的说法并不是虚言。

 

在第十七回的评点中,洪氏记载道:


莲仙女史曰:“以‘潇湘妃子’名黛玉,似佻而不庄。探春以此为谑,黛玉亦直受不辞。读者于此,未有不能疑且异者。今得先生之说,使人心花怒开,痛快无比。”又曰:“蘅芜,香草也。以美人香草例之,则蘅芜君一美人而已。后宫美人始于魏。《魏志》曰:‘皇后以下有五等,曰夫人,曰昭仪,曰婕妤,曰容华,曰美人。’美人展其末,更不得与妃后并。”余曰:“此亦作者之心,非莲仙之深文周内也。”


所谓“夫人”“昭仪”“婕妤”“容华”“美人”五等之说出自《三国志·魏书·后妃传》,可见莲仙女史对史书及典章制度的熟知。

 

洪氏在第六十二回的评点中这样写道:


莲仙女史曰韩退之芍药诗:“浩态狂香昔未逢,红灯烁烁绿盘龙。觉来独对情惊恐,身在仙宫第几重。”可为湘云写照。


莲仙女史在此处引用了韩愈的《芍药》。在论男女之情之间应以情为重时,又引了鱼玄机的“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两句应出于鱼玄机的《赠邻女》,可以看出莲仙女史的唐诗积累。

 

莲仙女史据之改名的“不戴金莲花,不得到仙家”,洪氏以为出自《拾遗记》,但似乎为洪氏误记,此语应出自《醉翁谈录》:“更有莲茎出,其花如蝶,每微风则动摇如飞,妇人竞采之以为首饰。则语曰:‘不戴金莲花,不得到仙家。’”。由此可以看出莲仙女史对宋人笔记也有涉猎,并对此颇为津津乐道。

 

莲仙女史所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情耳”,明显是由《孟子·离娄下》中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改换而来的,可见《孟子》亦是莲仙女史熟读的书籍。

  摘自2021年《曹雪芹研究》01期原题为:《晚晴女性的《红楼梦》阅读与评论——以〈红楼梦诀隐〉为中心  有删减
头图及文章内插图来源于:张大千画作、戴敦邦画作